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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乘兴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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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故人长绝

五十七章  深山含笑

十六号,由上海市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下发专属文件,76号与特务委员会双方协商执行,将中日和平扰乱分子明诚的死刑缓释,由日方遣专机移交华北特高课。

两天后的清晨,极司非尔路旁停了几辆市政厅的轿车。

76号有两个门,正门是西式的,另在一侧有中式的二门。明楼下了车,并不从正门进,而是往右一拐,站到了二门那挂着“天下为公”的匾额下面,门左右两间砌了垒,两挺机枪的枪口缓缓对准了明楼。

明楼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门口往大街上静看,周佛海的座驾开了过来,人下了车,先是驻足查看街边几辆车的牌号,接着才不紧不慢的往大门口走。周佛海脸上的表情不算愉快,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劲头里掺着些阴郁。

明楼眯着眼看了会儿,并不打算和周佛海打招呼,转身进了二门。他也不出示通行证,衣领上别着的紫藤花铜扣是仅次于课长的最高级别标志,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进了门,大院北方最里间的平房是审讯室,阿诚不会在这里。他是被从城郊的审讯小楼接过来的,早就不需审了,这一会儿应该在高洋房三层的犯人优待室里。

明楼往洋房内走去。

驻守洋房门口的特务扫了一眼明楼领上的铜扣,躬身向他问好,转身打开了门。一层东边是会客室,里面的两个交际花是认识明楼的,这时候早就巧笑倩兮的迎了上来,递了擦手的帕子。

明楼朝里间的电话接线室看了看,靠门口的接线员对他点头问好。明楼环视了一圈,会客室里除了他一人也无,于是回头冲那叫绀青的交际花微哂:

“谁的弟弟谁心疼,是我心急了。”

这话里是喜是怒让人摸不透,绀青闻言也不敢去附和,转身招呼另一个:

“黛螺,莫要收拾那花了,来给明长官沏茶。”

“茶是要不得,”明楼背着手走到沙发旁,却不坐,仰头看向楼梯处:

“泡茶讲究个工夫,而我是没那个闲工夫的。”

这话说得很是尖锐了,绀青被硬挡了一下,愣了半晌,忙笑着快步走到楼梯旁,声音柔亮的朝上面唤了两声,楼上立刻探下个脑袋来,和她交换了眼神,又缩了回去。明楼也不过去,就站在那儿端详自己的皮手套,一副静候的模样。黛螺从一旁递上半杯香槟,温言道:

“丁先生可能在和人谈事情,很快就下来。您也是忙人,这会子当是歇歇了。”

“明长官可没时间歇息!”

周佛海从门外大步走进来,手里的文明杖被他拦腰攥着,进屋就顺手放在了桌边,他眼中不善,面上却是笑的。

借着明诚的事情,最近上海和北平开始有点狗咬狗的势头。周佛海心里明镜似的,看见明楼恨得直咬牙,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明楼是条要命的蛇。可他又没法拿这人怎么样。

如果不放下拐杖,周佛海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拿它去敲明楼的脑袋。

明楼从黛螺手里接过酒,转手就递到了周佛海面前,两个人都卸去了无用的伪装,眼里时赤裸的敌意,周遭在这冷焰中安静了。

周佛海接下了酒。

明楼又在桌上拿起一杯。

酒杯相碰,一声轻响却带着火石气息。二人笑起来,嘴角的笑纹刚浮起就枯萎下去,眼里都带着冷冷的嘲讽意味。

 

过了八点钟,上海高层的几个人也陆续来齐了,明楼和岩崎俊辅站在一处,丁陌存和李君杨在人群中说着话。绀青和黛螺端着酒杯作陪,整个场面滑稽而怪诞。

“有的时候,我不太懂你们中国人的这种......”

岩崎俊辅的目光从来回走过的人那里收回来,向后让了让,手上比划着,词穷。

“交际。”明楼补充道。

“不不,是......形式,表面,小题大做。”

明楼笑着点点头,低头看自己腕上的手表:

“今天只不过是送一个犯人去北平,就算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也不至于像围观猴子一样来送行,这对今天在场的人毫无意义,”他说着抬起头,笑容褪了下去:

“除了我。”

岩崎俊辅撇了撇嘴,对此不屑一顾。他想了想,侧头对明楼漫不经心的开解道:

“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记得明先生家中在此之后也再没有什么亲人,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这就是‘心无挂碍’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明楼觉得一股呛辣的血腥味从喉咙里升腾起来,他抿了抿唇,将这股急火咽回去,举起酒杯啜了口香槟。酒液带着丰富的气泡,似乎要将他的胃烧出一个窟窿。

八点一刻的时候,有人从门外进来,附耳同丁陌存交代情况,他一面听,一面拿眼睛看明楼,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如果要从这些人中选个最盼着明诚走的,丁陌存觉得那非自己莫属。当年明家小少爷的事情是汪曼春和梁仲春办的,最后呢?小少爷是死了,可汪曼春和梁仲春的结局也就那副德行。现在明家又来这么一位,虽然算不得什么少爷,但他也不想这人死在自己手里。

明楼就剩这么一个人,给弄到北平都没保住,还被反咬了一口,心里不定怎么不痛快。这个时候谁和这事儿扯上边,以后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么想着,他脸上换了副认真的表情,郑重其事的走到明楼身边:

“明楼老弟,时间不早,犯人已经从侧门下来了,现在人就在院子里。我想着那副样子也不好看,就不告诉大家伙了,你看你这里?”

明楼点点头,同岩崎俊辅一齐往门外走去。

 

阿诚被人推到院子里,就停下了。

没人交谈,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事。阿诚没什么好急的,他靠在轮椅背上,阳光照着,风吹着,让他终于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阿诚嗅了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飘来幽香,他被送来的那一天就已经闻到过了,在西面,那里可能有一棵开花的树。

是什么呢?味道挺熟的,但可能是鼻腔被烟熏坏了,他一时不能闻出来。就这么恍惚的想着,阿诚在花香中一点点拼凑零碎的自己。

明楼从洋房中走出来,阿诚的轮椅停在庭院中央,他停了停,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阿诚微微偏头,认真的侧耳听着,像是个什么小动物。

76号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条尼龙带子,将阿诚牢牢的缚在轮椅上,从胳膊到脚。他眼睛被黑布蒙着,嘴也同样被黑布捂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额头和鼻子。

真是够兴师动众的。明楼在心中想,光是这几条尼龙带子就不知道是从哪个军备里克扣出来的,多可笑,他们能轻易摧毁阿诚,却还如此懦弱的惧怕他的眼睛和言语。

周佛海从明楼身后凑上来,他弯腰近看了阿诚两眼:

“日本人下起手来,要比我们狠多了。”

岩崎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明楼不作评价,可能是这几天扼住他咽喉的担忧和焦愁已经到了极致,见到阿诚,他反而什么力气都没了。他招了招手,在阿诚脸上比了比,示意旁边人:

“给他把这个卸了。”

不等人上前,他自己伸手,从阿诚脑后解开了布带。阿诚的头发很湿,是汗。那点汗蹭在明楼的手指上,他解下布条扔在一边,将那滴汗紧紧攥在手心。

长时间在审讯灯强光的照射下,阿诚的眼睛已经受到了应激损伤。此时在黑暗中突然看到阳光,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打湿了伤口干裂的嘴唇。

他低下头去,喘息着等待疼痛和不适平息。

明楼看着阿诚后脖颈上凸起的骨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话已经说尽了,真话哪一句都多余。

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截黑色的拐杖。

拐杖那带着点泥土的尖端挑在阿诚的下颌上,迫使他艰难的抬起头来,脖颈昂成道僵硬的弧,喉结痛苦的在那弧上滚动。

明楼下意识就想去拦,手指抽动了两下,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周佛海带着笑意看了眼明楼,转而对阿诚道:

“你这小子的聪明劲儿也不知道和谁学的,不赖,活下来没准儿是大作为。”

他说得好听,拐杖仿佛随意的滑下去,抵在了阿诚的喉咙上,那里有些伤口,被这样一刺,伤痂崩裂。阿诚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因为仰着头的缘故,他垂着眸子,仿佛是于高处俯看周佛海,带着怜悯和蔑视。

这眼睛是枪刀和箭刃。

周佛海是被激怒了的,但他不发作。他只是留意着明楼眉宇间的每一处轻微的变化,每一点隐忍的痛苦都是他快乐的源泉。

有什么意思,明楼,你争什么?你们这群人都在争什么呢?

还是自己赢了。想到此处,周佛海满足了不少,他放下了拐杖。

阿诚咳了两声,满足周佛海那点苍白虚弱的胜利感。然后他将目光投在明楼的身上,说了第一句话,他声音很沙哑,如果不是看到这个人,很难相信这是阿诚的声音:

“来送啊?”

“嗯,看看你,北平远,死刑时候就不去了。”

阿诚一笑:

“想远了,没准死不了,让你失望。”

明楼摇摇头:

“小聪明......”

“救不了命。”阿诚接上他的话,这时候已经有人上前,再次把布带蒙在了他眼睛上,阿诚

这才想起来,抓住说话的最后机会:

“西面开了什么?”

话音刚落,嘴也重新被封死了,明楼转头望向西面,眯眼细看了会儿,回头道:

“含笑,深山含笑。”

阿诚“唔”了一声,就被推往了大门外。明楼不去送,回身慢慢走到了那棵树下,摘了片叶子揉搓,墨绿的汁水染了一手,他来回翻弄那片残叶,出着神。

 

“大哥!这花你喜欢吗?”

明楼放了学,走到自己的书房,就看阿诚踮着脚给自己的花瓶里插一束荼白的花,窗边吹来一阵风,他闻到花香。

“喜欢。”

明楼放下书包,走到书桌前将阿诚抱起到椅子上,阿诚有点害羞的扭了扭。两个人一齐看花,明楼想了想,还是问:

“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摘的。”

“哪里摘的,深山含笑?这是树上的花,你怎么摘的?”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阿诚有点儿不安,他揪了一小片叶子在手心里揉来揉去,蚊子似的小声答话:

“我从宋先生那里摘的,他帮我,我们爬了梯子。我没有白摘,我干了活。”

宋先生是邻居,他们家院子里有棵深山含笑的树。

“哦?你干什么活了?”

阿诚趴在桌上仰头看明楼,眼睛黑葡萄似的:

“我给花圃的郁金香松了土,还在旁边帮忙种了小白菜,”他想了想,低头伸出一只脚来给明楼看:

“我光着脚的,我的鞋没脏。”

明楼看着那干净的小皮鞋,一时语塞,他转头看了看花,摸了摸阿诚的脑袋:

“不要摘树上的花。”

阿诚看着他。

“树太高了,不,”他察觉阿诚的意思:“长大也不可以,总要有危险。况且......”

他一时胡诌不出来,只好随口说些老生常谈:

“这花叫做深山含笑,你把它摘下来,它活不了多久,死了,多可惜,辜负了名字。”

阿诚点点头,接着看那花,明楼松了口气,离开书桌去书包里取了本子和笔放在桌上准备做功课,阿诚盯着花儿许久,突然扭头冲明楼笑了:

“可是我想摘来给大哥看,想让它笑给大哥看。”

明楼一愣。

 你拿给我的,都是你最好的。


TBC


深夜更新,哦,是个废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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