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惜一行书

 五、噩梦

云南刚下过雨，路上泥泞不堪，卡车走在上面好像颠簸在海浪上。

牧良逢在前面跟着部队走，脚下的地被先头工兵的挎斗摩托压出一条条的车辙，迈步直挂脚。他走了这么多年山路，也急行军了这么多年，早就习以为常，这时候还有闲工夫往后看看队伍行进情况。

29师和28师一齐行进，都是新编师，里面少部分是军统别动队的，没参加过实战，再剩下的，都是刚从学校新鲜出炉的学生兵。

不怪牧良逢不爱搭理他们，他打了这么多年仗，什么人命短什么人命长，一眼便看出来。南昌会战，他的队伍又散了，溃退之下根本找不到编制，想去集结地等待整编，可人才看到场地上那面军旗，天上日军的轰炸机就把那里变作一片火海，去报道的溃兵顷刻间成了烟尘。牧良逢思来想去，只得去就近的军政补训处报道。

他有一手好枪法，还是个带军衔的，军政处的副处长是曾经69军的一个长官，对于牧良逢在风铃渡的那点儿“光荣事迹”有所耳闻，念及旧情，就把他分到下面去负责训练考核学生兵。

那段时间牧良逢觉得自己气瘦了好几斤。

他对学生印象是挺好的，但对军校出来的训练生真是深恶痛绝。这帮臭小子眼高于顶，瞧不上牧良逢这样土老路子出身的兵，他们一张嘴能说出各种军用器械的名字，型号，机械原理；讨论战术的时候三十六计都不够他们用；军装更是一丝不苟，甚至有些人都有个小习惯——跃出战壕第一件事不是搜寻敌人和隐蔽点，而是抬手正正帽子。

这在训练中并不影响什么，然而牧良逢总是不厌其烦的纠正类似的这种小事，气急败坏。为此，好几个学生都和他打过架。各地知名军校和讲武堂出来的年轻人，花架子虽多，但身手不差，对上牧良逢这样用人命练手的主，不吃亏也不讨好。

但梁子结下了。

牧良逢没时间把所有事情都一一告诉这群热血却莽撞的年轻人，他们是高材生，下了部队就要成为长官，为了指挥作战要佩戴手表，而一个习惯性抬手整理帽子的小动作，就可能让他们因为手表表盘的反光，瞬间被敌人的狙击手干掉。

牧良逢就这么糟心且憋屈的跟着第二补训处所有人整编成了66军的28、29师，外加一个缉私总队分编进来的38师。

他和补训处的训练教官以及临时吸收的几个脱离编制的老兵组成了特务连。以他的经验看，他们可能是29师唯一称得上战力的部队了。

牧良逢的目光越过身后自己连队的兵向后看，整个29师都是气势昂扬的学生。他不禁有些后悔了，早在这之前，副处长就通过风，说新编38师非常厉害，暗中指点他托关系进到那里面去。

牧良逢不是很上心，努力了一次没有成功，就不再强求。

如今看来，这支队伍比他相象的还要差劲。他身旁背着机枪弹药的大滚见他频频回头，道：

“连副你不用看，剩不下几个。”

牧良逢轻哼了一声，摇摇头老实走自己的路了，他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只是话家常一样同大滚说着话：

“也不知道这国外的洋仗是不是比国内好打......”

许一霖晕车了。

他觉得自己到不了战场，就先要牺牲在车上。最开始因为不用走路而感到的庆幸，如今全部变成了有口难言。

许一霖本身没有晕车这个毛病，他是活活被这车颠晕的。同他一齐坐在后座的是记录员小葛，脸色同样不好，但明显没有许一霖这样面如死灰。

“许参谋，你还行不行......”

在许一霖再次把额头抵在前座上干呕的时候，小葛忍不住问道。

“我......”许一霖一开口就想吐，连忙闭上嘴，摆了摆手。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小葛同情的把水壶递到许一霖苍白的手上，他想了想，提议道：

“我看要不你出去透透风吧，没关系的，队伍到了前面就要停下了。”

说话间汽车行驶到了队伍最前端，速度也慢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会儿，让司机停了车，自己脚步虚软的从上面走下来。

牧良逢眼瞅着一辆汽车停在自己身边，然后下来个熟悉的面孔。他看清了来人，刚刚郁闷的心情瞬间敞亮了不少，对正扶着车门缓气的许一霖小声叫道：

“小许参谋！下来撒尿啊？”

“牧良逢！注意纪律！”连长赶紧喝他，行军时候严禁开小差，老兵们私下说两句也没什么，但哪有明目张胆找长官说话去的。

“不......撒...撒尿，”许一霖还没见过这么和人打招呼的，愣了一下，关上车门走过去，朝连长点点头，小声告诉牧良逢：

“出来走一走。”

“撒尿”这个词有点难说出口，许一霖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坐车坐得不舒服，毕竟人家都是跟着在下面走的。

牧良逢看了看青年蜡黄的脸色，点点头没说什么。

一连走了四天，他们才沿着滇缅公路开进了缅甸，越往里走越炎热，4月14号，28师率先走下滇缅公路，穿过一片树林走近路急行军赶往腊戍机场。

29师作为第三预备队，依然在公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几天的行程将士兵们的斗志都消磨殆尽，纪律也松散下来，除了特务连的老兵，每个人都低着头。

牧良逢反而越走越精神，许一霖再一次下车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兴趣盎然的问：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我们什么时候下公路？”

许一霖疲惫的摇摇头：

“不知道，团长没有说。”他有气无力的把目光转到牧良逢脸上：“别失望，肯定快了。”

牧良逢一双大眼珠子盯着许一霖：

“别啊，我可不失望，巴不得呢！就咱这，下了公路往树林子里一趟，打起来就和鸡崽子放山似的瞎窜。”

“啊？”

许一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看这几天队里的兵们都无精打采的，便问了小葛，得到了是因为没仗打的答案。

“啊什么？不说别人你就看看你，这几天蔫儿的啊，坐四个轮子的都受不了，打起仗来你可怎么办啊？”

许一霖有点难过的低下头，愧疚又委屈的嘟囔着：

“这也不能怪我啊......”

牧良逢拍拍他的肩膀：

“我这不举例子嘛，别愁，到时候跟着哥。”

“牧良逢，你在那儿跟谁称兄道弟呢？！把嘴闭上！”

前边连长大吼起来，牧良逢往前跑了两步，回头冲许一霖眨眨眼睛，孩子气得很，许一霖不禁好笑。

又过了两天，军令来了，命新29师脱离滇缅公路，沿便道行军，成纵队快速向腊戍穿插突进，分段阻击日军。

牧良逢接到命令，在满目学生兵的茫然且期盼的目光中倒吸了口冷气：

丛林阻击，对于新兵来说，将是噩梦般的屠杀。

TBC

一个执着于撒尿的BOY，脑袋里都是杜见锋。

这一章都是些背景什么的，啊，我这个强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