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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乘兴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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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煜】忘渡(下)

【执煜】忘渡(上)

【执煜】忘渡(中)

 长夜静谧。

   宫人打扫了门口的零碎花枝,执明沾染在门边的血也已经冲洗干净,甚至用剩下的水浇了窗下芭蕉。

   这会儿,芭蕉叶子往下滴水,叮咚声传进屋中。

   今日忽回暖,被太阳烘晒了一天的空气干燥温和,风徐徐从半敞着的棱花窗把这份暖送到床边。执明睡在重重帷帐中,床头立着的高脚连盏铜灯只点燃了高高在上的一盏,那灯飘忽的一星焰火,离地那么远,自己独自辛苦地燃着。

   浑身湿粘,胸中又滞闷,执明便睡得不安稳。他辗转翻了个身,猛地腰间剧痛涌遍全身,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守在外屋的侍从闻声而来,并不贸然去掀那帷帐,只跪到近旁小声唤“王上”。床幔中伸出筋骨分明的一只手,执明拽着布料扯开半边,躺在那儿盯了侍从很久,才哑着声问:

“你哪里来的?”

侍从磕了个头:

“庞大人近侍。”

执明了然。他环视了一圈屋中,问:

“小......庞潇呢?”

“庞大人本在审问刺客,后来不知接到什么消息,急匆匆走了。”

刺杀失败,骆珉这么稳妥周全的人,估计准备逃走,不用想庞潇定是去追他了。执明早就嘱过不要杀此人,所以也就并不担心。

他忽然眉间紧锁,抿着唇沉默半晌,垂在床侧的手摆了摆。

侍从无声退去。

等侍从退出屋子关了门,执明才闭了闭眼,嘴角一缕鲜血缓缓流过颊边,在耳廓汇成一汪殷红。他伸手摸了摸,伤口被包扎好了,看创口,那根针应是也被取了出来。

执明深知毒已侵入肺腑,可就是不想让太医来看自己。

  可能这样拖上一拖,自己就没救了。执明心怀侥幸地想,那样他便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死。

  但也只是这样想一想罢了,岭北饥民、岭南茶商、各城各郡万千百姓的生计性命都绑在他身上,怎敢死呢?

  死字在脑海里晃荡了一圈,执明蓦地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子煜......”

他惶急四顾,情绪浮动又咯出一口鲜血,却也全然不顾地挣扎着要下地去寻。就在这时,只听床里角落一把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在这儿。”

执明已经坐在床沿,闻声骤然回头——帷幔遮挡,架床内一片阴暗,子煜一抹淡淡的影,缩在角落抱膝坐着,说话间身影便清晰起来。

  执明狠狠盯着子煜看,好长时间,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他飞出灵窍的三魂七魄重新落回身体,于虚惊初定中合眼落下沉坠坠两行泪。

  这才觉出伤口痛似刀割,几乎无法支撑坐立。

  于是他便轻轻往后仰倒在床榻上,翻身一点点蹭到子煜坐着的床里侧。子煜听到执明低声咕哝了几句,但并未听清,只好眼睁睁看他磨蹭到自己身边,把一床被衾揉得凌乱褶皱。最后无赖似的将半边身子硬塞进自己怀里。

  执明肋下有伤,无法完全侧躺下,便斜斜倚在子煜身上,头依偎在子煜颈窝里。他发着烧,额上滚烫,贴在子煜冷冰冰的肌肤上十分舒服,索性把整个脸贴在子煜脖颈间,哑声到:

  “吓坏本王了......”

  子煜不做声。执明之前便隐隐发觉,已是鬼魅的子煜时常恍惚,比起生前,常常自己陷入沉默,答话时可能要想很久,说起生前事更是如此。执明抬眼去看子煜,他还盯着执明方才睡着的位置,眼神错也不错。

  昏暗中,执明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悚然。他伸手抚着子煜下颌让他低头看向自己:

“子煜看哪儿?本王在这儿。”

子煜涣散茫然的目光落在执明脸上,片刻眸光乍然一亮,笑着劝道:

“王上,阴气寒重,你去那边躺吧。”

执明摇摇头,他唇边鲜血沾在子煜脖子那一小片青白的皮肤上,刹那间便渗进去没了踪影,只衬得那颗痣越发精巧艳丽。子煜对血气似有所感,他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

“王上小心些,鬼魂遇血气是大忌。”

子煜整个人因着这一点血气显出些生机,他眼神都清明了不少,眉间沉沉阴郁散去,说话顾盼间,执明看着似是回到从前神态。

“那这样呢?”

趁着对方不注意,执明揩了颌边的血,抹在了子煜唇上。那抹殷红让子煜显得极为妖异,子煜顿时惊慌失色,忙抬袖去擦。然而那血依旧快速的消失,无影无踪。子煜尝着了一丝来自阳间生命的致味,鲜活自唇峰一点漾开,甚至连额上那道见骨的血痕都愈合了,容颜仿若活人。

霎时间白驹回奔,时光向昔日翻飞,执明拨开纷繁往事,在尽头一把抓住了琳琅长街上的单纯少年。他盯着这样的子煜,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久久无言。

子煜却是没有功夫忆及往昔,他气恼想要数落几句,然而目光触及执明脸上,那唇角几缕鲜血却勾住了他的目光。鬼魅最是渴望这些东西:人世的暖、痛、情、花香光亮,一切生命之承载,这些它们曾经体会过拥有过的。一朝踏上黄泉,再重新沾染,便要留恋。

 子煜也不例外。

 执明察觉到子煜的目光,他似是寻着了能够挽留子煜的方法,坐直身子,二人鼻尖便厮磨在一处,执明开口说话,嘴唇贴在子煜嘴角,那股血腥气刺激着鬼魅的渴望:

“坊间话本里总说,魂魄若食人血人气,便能长久在阳间活动,”

执明声音轻幽,子煜听见他说话间那股一意孤行的执念,竟然分不清二人到底谁才是鬼魅:

“子煜,本王以心头血伺你,好不好?”

这话听在子煜耳中,大骇之下身形猛地隐去,化轻风一抹离开执明身边,立于屋中央。灯盏火光被吹得摇晃欲灭,床帷也被这阵阴风扬起,呼啦啦地响动。

子煜是真的动怒了,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执明,你疯了。”

身旁人突然消失,执明忙挣着扑到床边,显得狼狈极了,闻言抬头轻笑:

“对,我疯了。你来救我吗?”

二人良久的对视着。子煜的眸光温凉,只安静看着执明。他睫羽短利,覆在眼睑上便像是给眼尾勾勒了一道飞扬飒沓的长线。那双瑞凤眼到了眼尾处却未能飞挑上去,同他这个人一样,眼角温柔平淡的垂下来。

执明看着他忽然无声走到自己身前,蹲下身来平视着自己,如许下约契般虔诚地,字字分明:

“我救你。”

他怎么会不救执明呢?他总是会救的,无论多少次。

“但是,”他打断欣喜应答的执明,从桌上取来锦帕给执明擦净血迹:

“不要王上的血。我已不是活人,却也不想变作妖邪之物。”

 “子煜不走了?”

“不走了,王上,赐臣一柄伞吧。”

 

御工坊连夜接到旨意,王上不知道怎的突发奇想,说是要制伞。伞面是上好的桐油绵纸外附上玄色细绢,伞骨换了好几种竹子,王上都不满意,下旨把宫墙外最名贵的两杆湘妃竹给砍了,又毁了一座钧天名家雕刻的福禄翡翠像,给伞做伞柄,最后将北海诸国进贡的红珊瑚取下一枝车了颗珠子做伞坠。

一柄伞做好,御工坊总管捧着直咂嘴,这物件儿怕是能当传家宝了。

  执明喝了几天解毒的药,方子是庞潇从骆珉那里撬来的。他那夜跑死两匹马,愣是在昱照山下将骆珉的人截住了。骆珉是个攻于心计的,奈何庞潇这个人没心计,只缠人烦人有一套,把骆珉和自己关在一处三天没出来,三天后执明收到与解药一并送来的骆珉手书,字里行间心如死灰无限失意,只求远离庞潇,速死。

  执明彼时正被慢性毒药折磨,然而子煜就躲在床帐避光的里侧,执明感到那人冰凉手指轻轻捏着自己虎口处,一松一紧地揉捏,心就也跟着给揉捏软了。烦乱全都烟消云散。他打起精神问庞潇:

“你把骆珉怎么了?可不许打他。”

他还指着这仲堃仪的得意门生帮自己处理国事,打坏了可不得了。

庞潇忙摇头:

“他皮相那么嫩,臣怕打坏了。臣就跟他讲讲道理。”

这话让执明差点笑了,他又问一遍:

“你?跟骆珉讲道理?你那不会拐弯的脑子对上他那玲珑心思,你讲得过他?”

“讲不过,但臣把他嘴堵上了。”

子煜躺在床里面偷听,听到此处,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庞潇闻声去看,执明只好装作自己笑的,接着问:

“然后呢?”

“然后臣就给他讲了三天的道理啊。骆大人就感动了,把解药给了臣,还写了封信给王上您。”

执明接过信,只见骆珉信上笔走龙蛇,斯文人生起气来,头一句便是“庞潇此人,狗屁不通!”,力道之大,墨汁在纸上洇出好大一块墨迹。

执明拿着信,和子煜笑作一团。

  庞潇不知道执明笑了什么,但他好久没见执明这样开怀笑过了,便也跟着心中高兴。要说骆珉,其实勉强也算文武双全。然而庞潇本就武学世家出身,武功出类拔萃,两人遇到一起,骆珉就落了下风。打不过被捉了回来,讲道理又不让讲,怎不气闷。

  想到骆大人瞪了自己三天的圆眼睛,庞潇莫名还有点心痒。

  骆珉既然烦小胖,执明就让小胖去接着跟他“讲道理”。

  这边庞潇退下,御工坊总管便送来了做好的伞。伞上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很是有些分量。执明虚弱,费了些力气才打开那把伞。周围无人,子煜现身,跟着执明一起打量这伞。语气不忍:

“此物太奢侈了,臣只要把普通油纸伞便可。”

伞打开十分巨大,是执明特意吩咐的。黑色绢布沿着一边绣了枝结着红果的山荆子和一只欲飞的太平鸟,样子小巧精致。黑底上,那果实像几滴浓酽的血。执明看着这伞面的绣样,本是他自己选的,这时候又不满意了:

“花俏。”

  他皱眉评价。子煜怕他迁怒工匠,忙改口:

  “挺好的。”

  子煜说好,执明便不再说什么。他举着那把伞坐在床边,子煜还躲在架床里面,从后望去,执明涅白的里衣举着把伞,像是一朵大个儿的蘑菇。蘑菇高兴的回过头对子煜说:

“等本王伤好了,我们去外面,本王撑着伞,子煜就躲进来。”

  “好好好,”子煜忍着笑哄他:“王上快把伞收了吧。臣小时候听王兄说,要是屋里打伞,可是......”

   子煜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瞬间黑下来,是执明一回手把伞罩在子煜身上,伞将两人都笼进去,执明低声接话到:

“.......可是要招鬼的?可不是,招了我的好子煜么。”

两人是如此的贴近,子煜望着执明的眼睛,看得十分仔细,似是要把那瞳仁的颜色都刻印在心中。执明同样看着子煜,这半年来,他最记挂的,最刻骨的,就是这双眼睛,沉默着坚定地注视着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注视自己。自己给他最多的是背影,这一次,他终于清楚的看到他了。

执明低下头,在子煜眼睛上落下虔诚一吻。他听见子煜说:

“执明,我陪着你。”

 

近些日子,天权王宫里的侍从们都过得轻松不少。

王上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怒无常,做奴才的日子就好过些,时不时也说笑几句,深秋天高云阔,花园里石榴红彤彤的坠着,到处都干爽喜气。

执明没有降罪于骆珉,而骆珉在与执明长谈一夜后,不知为何安分了不少,同仲堃仪的通信也不那么频繁了。

身上的伤已经痊愈,连毒也解了。执明一身轻松,子煜每天又与他同进同出,虽然有时执明白日里举着把伞让人奇怪,然而他是王,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执明甚至想,子煜魂魄便如此陪他到白头,他哪天撒手人寰,与子煜同赴黄泉,自是再好不过了。

 “王上在想什么?”

子煜的声音打断了执明的思绪,他笑着摇摇头,重新执笔批阅手中奏折,子煜坐在旁边托腮看着他,道:

“执明,我陪着你。”

此话出口,执明手上便一停。这话本没什么,可是最近几日,子煜却经常没来由的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执明疑惑的看向子煜,子煜却已经是看向窗外:

“今日天气甚好,阳光正亮。”

并无异样。执明便压下心中的别扭,接着说道:

“日头这样足,子煜今日不要随本王出去了。”

子煜不置可否,只看着窗外不做声。

今日是天权立国纪念,各郡郡主包括瑶光国主都要亲自来贺。下午筵席,执明带着伞总是不成样,便让子煜留在房中。等到酒宴完毕,执明应酬了一番各有居心的势力,浑浑噩噩回了寝宫,推门时,子煜独自坐在屏风后的矮凳上,他正欲出声唤,就听子煜对着空无一物的墙,温声道:

“执明,我陪着你。”

子煜身体像影子似的,虚无飘渺,似要化为乌有。

一个激灵,执明浑身都凉透了。

他跌跌撞撞奔过去,去拉子煜,第一下,摸了个空。子煜像是被惊醒了,他回身看到执明,不知道他在慌张什么,忙去问,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执明去扳他的肩,终于是摸到了实体。

“王上看错了。”

子煜对此只是轻描淡写。

执明不敢就这样由他含糊过去,暗中叫骆珉去找当初给他木笺的天玑神棍。那云游道人哪是好找的,骆珉写了信托仲堃仪一起帮忙,慕容离也在瑶光帮他打探,过了月余,才寻得此人踪迹。

那时的子煜已经虚弱成青烟似的一缕。白日就是室内的一点微光他都承受不住,只躲在伞下,用蚊蚋般小的声音说话。

只一句:

“执明,我陪着你。”

执明日夜守着,他束手无策,只怕自己一眨眼,子煜便不见了。

  道人入宫的那天,执明亲自迎到宫门前,见了人就一把抓住,像是溺水之人遇上得以活命的稻草。那道人进了执明寝宫,俯身看了伞下子煜半晌,摇了摇头。

  一声悠长叹息。

  执明摇摇欲坠的心被这一声摧毁了最后的希望,轰然塌落。他不死心的拽着道人,苦苦求他赐一良策,可以将子煜留在身边。

  那人轻轻拂开执明的手,问:

“王上可还记得老夫当日赠与您的木笺?”

执明愣了。

莫误往生客,惜渡不还人。

道人惋惜的看着子煜,娓娓道:

“鬼,与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心性无尘,他若念念不忘,必要以偿所愿。待尘世尽了,就欣然归去踏过三途,重新为人;若是愤愤难平,冤屈而死,便一心索命,此为厉鬼。鬼没有心,他的执念皆由尘世起,当初这孩子挂念自己死时话未说尽使你处于危难,徘徊在三途河边不去。本道途径此处,耐不住他苦苦相求,便将他带到天权。本想他与王上相见,了却心愿便离去,也算成了桩美事。却未曾想.......”

道人见执明脸上愈来愈悲恸,怜悯的叹道:

“未曾想,王上苦苦相留,使得他一念得了,一念又生。如今他的魂魄执念深重,只想陪在王上身边,此意渡无可渡,已顽固与厉鬼无异。然魂魄本是至阴之物,活人却食五谷,呼天地之气,沐日月之光,他与王上形影不离,又怎能不阴气减弱,最终魂飞魄散呢?”

他见执明欲开口,知道他想说什么,抬手阻止道:

“本道已是毫无办法。此时此刻,王上才是他心结所在,以他现在此状,今日后,怕是便要散去最后一丝精魂了。是本道低估了人间情为何物,罪过。”

道人说完,最后看了眼瑟缩的子煜魂魄,实在不忍,连声悔道:

“莫误往生客,王上何苦,何苦误他啊......”

拂袖而去。

 

执明一身力气都脱尽了。他蹒跚走到伞前。那伞打开支在地上,子煜抱膝坐在其中,执明已经摸不到他,只能痴痴看着。

子煜忽的抬头,对他温煦一笑:

“执明,我陪着你。”

执明终于是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攥着伞坠上那颗珊瑚珠,拳头握得青白,字不成句:

“子煜,我放开了,我不要了,我走一个人的路,你走啊.......”

子煜看着他,想了半天,摸了摸执明的脸。手从执明额前穿了过去,子煜仿若未见:

“执明,我陪着你。”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偌大一个皇宫,没有人能帮他,没人告诉他怎么办。他只想和子煜一起,一起就那么难吗?

执明终是坐在地上,掩面泣不成声:

“子煜,人生苦处,实难承受。我没办法了。”

“......执明,我陪着你。”

   翌日清晨,侍从小心推门,见执明漠然坐于地上,身旁一把打开的空伞。

  “执明,我......”

 

  两年后,天权宣战遖宿,遖宿灭国。

第二年,瑶光归附天权,成立附属国。

后开阳谋反,天权王斩杀开阳郡主于昔日天权上将军阵亡之地。仲堃仪成立学宫,遣散天枢旧部军队。骆珉拜相天权。

自此,钧天统一,执明位天下共主。

钧天百姓都盛传,天权王杀伐果断,气概不凡,自幼便是天资过人的非凡人物。少年继位,一直是廉政爱民,兢兢业业,最终才成就霸业。

那些年某个赤子心思的顽劣帝王,仿佛没有在人间活过。

天权王宫的侍从们还有个心照不宣的谜题,就是自从那年执明下令做了一把伞,打了一个秋天后,从此为何就再也不打伞了?

“不走了,王上,赐臣一柄伞吧。”

“王上快把伞收了吧。臣小时候听王兄说,要是屋里打伞,可是......”

“.......可是要招鬼的?可不是,招了我的好子煜么。”

执明下了朝,背着手穿过雨帘,浑身透湿回了寝宫。

他不打伞了。

  又是一春。

  执明独自坐在寝宫中,几年了,那把伞依旧那样支在地上,绢面落满了灰烬,山荆子红缨缨的果子黯淡下来,像是干涸的污渍。

  庞潇忽然一脚踹开了门。咣当一声,把正发呆的执明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还有人敢踹他寝宫的门,一时间瞪着庞潇连骂人都忘了:

“小胖!你!”

庞潇扯着骆珉,骆珉被他扯得整个人都乱七八糟,这会儿手忙脚乱的从袍袖里翻出个木笺来,递给执明,抽空瞪了庞潇一眼。

那木笺何其熟悉,执明眉角一挑,将它拿过来。依旧是新竹,依旧是生白木茬点松墨,背面一小小白虎纹章。那上面又是简短一句:

“归人踏尘来,当去来处寻。”

执明盯着那木笺,手抖的不成样子,小小一片比他的性命还要重。他猛地将它一掷,把宫人关好的门扉重新一脚踹开,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小胖!换衣服!本王要出宫!”

一晃多年过去,执明再一次微服出宫,走上这条长街。他身边跟着小胖,后面几个暗卫换了便服跟着。

执明心中一动,背着手快步后退着跑了几步。暗卫早就被庞潇叮嘱过,这时候也跟着往后跑。他又往前几步,暗卫从善如流的跟着往前跑几步。

今天执明又是执明了。

他不再玩闹,快步走到当年那摊贩处。依旧是哄然叫好声,依然是人群中隐约一袭绿色长衫。执明拨开人群,那人背对他,怀里抱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正执着一个圈瞄准九连环。他未带高帽,微卷的长发高束。

执明的心从未跳得这样快,他靠过去,轻轻撞了下那人肩膀。那人手一斜,套歪了,惊讶的回头来看。

惊鸿相顾,依稀故人面目,是他的子煜。执明看着他,这场景他每一幕都刻在脑子里,每个字:

“这位公子,人家老板小本生意,你又何必苦苦纠缠,不如咱俩比试比试??”

子煜看着他,笑了:

“比试什么?”

“这里有的都行,你要是输了,就把东西还回去,你要是赢了,我都买来送你。”

子煜点点头,半真半假的:

“你这人倒有点意思,行,你说吧,比什么?”

“不如就比投壶如何?”

“请。”

执明拿了箭簇,扬手投了进去。他其实心中忐忑,怕这人只是容貌相似,可对话又不像,一时间患得患失。

到了子煜,执明故技重施,看中一个布偶抬脚便踢,然而那布偶刚刚飞起,隔空一只脚插过来把它踹飞了出去。

执明抬起头,子煜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得意极了:

“我赢了。”

执明心中早就是狂喜,然而面上依旧平平:

“不算。”

“凭什么?你耍赖!”

庞潇在执明身旁看着,此刻冲几个暗卫使了个眼色。子煜正要和执明理论,就觉得身体越升越高,低头看去依旧是被人抬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耍赖!”

他看着执明嚷嚷,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执明也笑,眼泪浸湿了脸也浑然不觉。他看着高高在暗卫肩头的子煜,张开双手:

“就耍赖。”

暗卫们一使力,子煜便由高处落下,落进了执明的怀抱里。是活生生的,温暖的子煜,身上带着干净的皂荚气味。执明在人潮涌动的街上紧紧抱着他,仿佛一切都是若干年前最崭新的开始,他说:

“子煜,我陪着你。”

到白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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