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惜一行书

不过乘兴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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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故人长绝

番外.2  空桥

“一郎,这个摆在这儿吧。”

出租屋里的光线很暗,那人隐隐约约的一道影子立在窗户下,他手里拿了还带着露水的白色月季,一大束。

一定是在街上被卖花的小姑娘拦住了,这个人无论是长相还是声音都显得太好脾气了,他在心中想着。

屋中太暗,山田一郎什么也看不清,窗外是一片深重的蓝,那人像一道剪影,边缘模糊的立在深蓝的天光中,仿若一挥便散了。这想法一在脑海闪过,恐惧就如虫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攀爬到他身上。他从床上猛地坐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破碎的哭音,踉跄着朝窗边奔去,撞倒了凳子,叮叮咣咣的响声在安静的空气中格外巨大,他就这么狼狈的连滚带爬到了窗前。

窗边没人,白色的月季花凌乱的在桌上放着,枯萎发黄,像僵硬的尸体。

他赤着的脚跪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奔跑时木刺楔进脚掌里,冷而痛。愣了一会儿,他觉出这是个梦来,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外面依旧一片浓雾般,凉气不住的扑在面上,他伸长了手臂去关窗。

“一郎,你怎么又不穿鞋?”

他伸在半空中的胳臂僵住了。

“哦,习惯了......”他望着眼前的浓雾,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颤声道。

身后人便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半恼着数落他:

“习惯也不是好习惯,下次再这样小心我打你脚板。”

山田低头笑了,眼尾垂了点哀戚的光。老榆木书桌的桌面上落上滴水,他轻轻拿指尖抹干。慢慢地,他转过身去,动作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借着窗口的一点光,他看到那道人影站在一楼通上来的楼梯口,因为正对光的缘故,这一次竟然能看清点眉目了。

真的是他许久不见的承志。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指,粗糙的枪茧摩擦着,有些痒:

“承志哥,怎么忽然过来看我了?”

承志的影子动了动,倚在身后的楼梯扶手上,楼下住户的小孩子可能又在逗小狗,金属链子碰撞的声音隐隐传来。

“没什么事,怎么?不愿意我来?还是嫌我唠叨你?”

“不是,”他怕承志走了,忙否认道,沉默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胸口,抬头冲承志笑了笑:

“我还想着去看你,但......有事耽搁了,没去成。”

窗外隐隐约约有雷声,承志在山田说完这句话后,竟没有回音,若不是看得到他还靠在那里,山田以为他已经走了。

雷声和雨声越来越清晰。

“下雨了,”承志忽然往前走出两步:“我都没带伞,得回了。”

“等等,”一郎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脚刚迈出就停住了,他深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胸口的疼痛渐渐加重,他强笑着:

“再等一段时间,我就去......”

“一郎!”承志厉声打断了他,本来欲下楼的身子又转回来。窗外街上远远好像有汽车驶了过来,明亮的车灯将光照进屋子,打在侧面的墙上,一点点轮转,承志站的地方忽然就光明了。

一瞬的,灿若白昼,承志同样赤脚站着,脚上戴着镣链,一身白囚服上是干涸的鲜血。他额头上的血和嘴角的淤青在光里都变得柔和起来。承志很瘦,站在楼梯口摇摇欲坠般,却又笃定坚稳的立着。那眉眼一点都没变,带着点责怪和愧疚,向山田璨然一笑。

山田看见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了两个字,转身下楼去。

山田像凝固般的站在那儿,看着承志的身影消失。他感到那两个字过了很久,仿佛走了好些年,才在他耳边清晰起来。

“别来。”承志说。

 

雨声淹没了山田一郎,又将他唤醒。

胸口的疼痛让他首先呻吟了一声,屋子里很亮,他睡着的时候忘了关床边的台灯。挣扎着坐起来,山田抹了把脸,尽是淋漓的泪水。

在梦里哭了。

他想了想那梦,下意识往窗边看去,窗的位置不对,这里是北平,不是青岛,这是他在饭店长期订用的房间,并不是那间破旧的出租阁楼。

窗下的写字台上散落着团团涅白,他眯眼去看,不是月季,是他昨夜用过的纱布。

外面在下大雨,雷声阵阵。山田一郎卧在床上发了半晌的呆,强撑着走下床去。仅剩了一颗子弹的手枪在枕头底下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枪柄,他将枪拿起来,装进衣架上的大衣兜里。桌上散落着染血的纱布,走过去就闻见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山田将它们收拾进自己的公文包,准备带走。

和纱布混在一起的还有条藏青色的蜡染帕子,上面是白色的雏燕花样,可惜早已经被山田的鲜血浸染得一塌糊涂。他将那帕子挑拣出来看了看,那憨憨的燕子和它抬手就打人的主人可并不相称。

“起来!中枪的又不是腿,你撂什么挑子?!”

山田倚在一家洋楼下的铁花栏杆上,他的头发叫冷汗浸成一绺绺的,汗顺着头发又流进眼睛里,酸涩而痛。他喘了口气,胸口像被什么浑身是刺的小东西钻了进去,疼得想呕。

他便真的捂嘴干呕了几下,指缝滴下血来。他把带血的手冲自己面前杏眼圆睁的姑娘挥了挥:

“我不成了,您能自个儿安静的离开吗?别吵我了,想吐。”

得到的回答是力气极大的小细胳膊,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得倒在地上,他便侧躺在地上喘:

“我坐得挺好的,你非让我躺下......”

“你这放得哪门子赖,”乐倩文蹲下去,她的红色呢绒裙子像是黑暗中一把热烈燃烧的火焰,晃得山田眼睛昏花。她将块帕子塞进一郎的西装上襟里,还摸索着按了一把伤口,疼得一郎直咳,她盯了一郎许久,终于是明白了:

“你要去找谁?”

一郎忽的抬眼看她,那眼睛亮极了,从乐倩文的角度看去,那里面映着她身后的月亮,这个人仿佛是被发现了他雀跃很久的秘密,快乐从他的眼睛里透出来。然而她无情的浇灭了它,就像她曾经这样浇灭自己:

“你找不到他,你以为你去了他会见你吗?”

“就算你见到他,你能对他说什么?”

一郎看着她,他竟然真的迫使自己混沌的脑袋运转以来,思考这样的问题。见到那个人,他能和他说什么,他能回答他什么?

一郎,我想让中国人都过上好日子。

山田越过乐倩文的肩膀,茫然的环顾四周,这个黑暗衰败的国家,他无法用它的现状来回答承志。

他父亲问他,一郎,你是做生物课题的,你要去中国杀人吗?

承志说,所有生物学者都敬畏生命,一郎,你是战士,但学识才是革命最有利的武器,我不希望你到一线去。

然而十年后,他在寒夜里带着满手的鲜血,胸膛怀揣着一颗子弹,狼狈的在别人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山田将那块帕子重新塞进公文包里,胃依旧隐隐作痛。昨晚动手的时候一个不备被人用铁架在腹部拦了一杠子。

他将屋中一切都整理好,戴了帽子,转身开门去。饭店客人离去是要开着房门的,他将房门大敞,踏到外面脏污的地板上。屋外走廊上有客人走过留下的水渍——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脚步声渐渐的远了,大敞的门口静静的立着一把伞,不知是留给哪个没带伞的人。

 

当那架在相生桥上方反复攀降的巨大飞机忽的向上悬停在一个定点的时候,一郎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它啊,他在心里想。

他仰头注视着那架飞机,甚至往前走了几步。过了桥再走一会儿,便到了码头,他想要回家乡去看看,不过现在怕是不用了。

“哗啦”一声,山田低头去看,脚边散落了一片的金平糖,五颜六色的躺在地上,穿了木屐的小女孩儿抱着只剩个底的糖罐,正要蹲下去捡地上的糖。一郎笑了,俯下身去帮她捡。

她的母亲像一阵风一样,将她飞快的抱走往防空洞的方向奔去,一郎看着她们,他知道那女孩在吃生命中最后一颗糖,可他救不了他们。

一郎拾起一颗糖,并不在意上面沾着点泥土,将它放进嘴里。

甜味和泥土味,都是熟悉的故土的味道。

那颗屠杀的炸弹坠下了。

带着一些人的绝望和全世界的希望。然而此时此刻,绝望很近,希望那么远。

那光弧像是巨大的闪电,从半空中席卷而来。一切都像是被一帧一帧的切割慢放,一郎站起来,光映亮了他的脸,点燃了他的眼睛,仿佛已经是胜利的光了。眼前一片白茫,有谁的影子在前方的相生桥上站着,是魂牵梦萦的那一个。

真亮,他想,我来见你了。

 

END

虽然有不开心的事情但终于还是把这个写完了。

简直是让我长舒一口气,这个结局和中间的梗我在构思一郎的时候就好想写啊,终于!!

啊,这份便当我做的真的很用心!不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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