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长哭当歌
两人于讯问室外的回廊上相对而立。
这场面十分熟悉,它曾在明楼的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自己都应该是站在阿诚的位置的。
阿诚看着他笑,但立刻被身后人推了推,阿诚没怎么动,嘴角轻微的抽搐了下。他的一切明楼都了如指掌,他今天姿势和往常不同,明楼在心里猜测阿诚的左侧腰腹或者腿上应该有些伤。
明楼的心立刻就一紧,但这担心仿佛一滴微不足道的水,刚出现就没入名为恐惧的深海里。他今天被释放,是岩崎俊辅亲自来接,日本人把姿态做得很足,挑明了是要保下明楼的。
此时,岩崎就在身边,两方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谁也没有开口。
明楼能从阿诚的眼神里读出一种焦虑的催促。他也确实该说些什么,然而,很少有的,明楼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咬着牙挤出一句无力的斥责:
“混账东西......”
阿诚褪了笑容,投去冷峻的一瞥。
明楼一错不错的盯着阿诚,近乎贪婪的品味着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想要不顾一切的将自己全身所有的锐利当做武器,带着阿诚杀出一条血路,让他远离这地狱,让自己脱离于苦海。
即将经受残酷拷打的人,是他的阿诚。
“你觉得我没有感情吗?你以为我冷血吗?”
当初他这样问过疯子,彼时他为明台的安危愤怒又焦躁,匆忙带着第二方案去同王天风会晤,将自己和明台的命放在谈判桌上作交换,阿诚在门外沉默。说起第二计划的时候,他曾经对阿诚说,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阿诚当时的表情,在几年后的此时此地再次出现在明楼的脑海里。
那时明楼不懂,现在他懂了。
“我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
可你不知道我要面临的是什么......
阿诚被押进问询室稍作等待,明楼与他相背而走,前方长廊尽头的门开着,外面是个晴天。两个人擦着肩走过,抵肩相触的时候,阿诚瘦削的肩膀像是利刃,让明楼的那一点触感无限放大成剧痛。
明楼走到门口,终于是忍不住,回头看过去,阿诚的背依旧是挺直的,步伐一如往常,坚定从容,那背影让明楼莫名的有点陌生,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走在前面,他从没有这样认真的看阿诚的背影。
像一个殉道者。
只是短暂一睹,明楼回过身,大踏步走出阴暗的长廊,踏上灿烂阳光照耀的大地。他仰起头,垂下的刘海遮挡了光,那份灿烂照不进他的眼底。
明公馆彻底成了空屋。
明楼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只有沙发上的灰色方格坐垫陪他,本是他很喜欢的花色,如今只觉得这垫子调子沉重。屋中静得怕人,大厅里所有灯都亮着,光火一直延伸到楼上,把沙发的皮面映得反光。
明楼就在满室灯火中阑珊地坐着。
如果说明台那会儿明楼还能以兄弟旧情谋得一些机会,这次则是完全不行了。早在陷入囹圄之前,阿诚就从周佛海那里将二人的关系完全决裂了,这个时候明楼为阿诚做什么都会显得十分怪异且可疑。
然而在这幽深的绝望里明楼又抱着些侥幸:
“如果某些时候,我有一百次的决心去赴死,想到你这句话......”
我是说了的。明楼认真的回忆,不敢漏过一丝一毫,他在心里固执的强调:我说了的,阿诚。
他猛地醒过神,抬头在屋中搜寻了一圈。他需要找个人同自己分析规划这件事,不用为自己提出多么有建设的建议,只需要告诉他自己想的没错,告诉他自己接下来制定的计划有成功的可能性。
然而明楼没有什么朋友,且不说大姐离世,明台远在北平,就算他们都在自己身边,他也从没有同他们说过这些事情,一直以来,了解他所有身份,同他并肩而立的人只有一个。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和恐惧席卷了明楼。
枯坐半刻,他起身上到二楼,推开了阿诚房间的门。青年人的房间干净简洁,仅有一张单薄的铁床和方正的书桌算是大件,整个空间朴素得近乎简陋。书桌还保持着上回和乐倩文回沪时的样子,桌子上放着本书,还没有收起,端端正正的摆放。
明楼在屋中伫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铁床发出“吱嘎”一声呻吟,久寂的明公馆终于有了个同明楼交谈的声音。
明楼抚摸了下床铺,躺下了。
他睡不着,但在这床上,让他心中有些自欺欺人的安定。他闭着眼睛,脑子却运转得飞快,从上海一路思考到北平,所有人在他心中聚拢连接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不得不说,阿诚成长了很多,他在北平活动的这段时间,利用一切机会将汪伪间的矛盾放大出来,为劳燕计划顺利运作做足了铺垫。
阿诚越来越出色,这让明楼有了些信心相信,阿诚在决定走这孤注一掷的一步时,也许留下了足够脱身的线索,等待他去发现。但他有多少时间?一天?一周?一个月?阿诚和明楼不同,他不会有任何的优待,等待他的将立刻是毫不手软的凌虐。
“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让他成才.......”
“他是家里人,我们会照顾好......”
明楼翻了个身。
明楼思考了一夜,腹拟了无数方案。之前经受了长时间的审讯,他也是强弩之末,然而每当昏沉欲睡时,不是身上伤口忽而刺痛,就是心猛地一怵,喘息着清醒,胸中如鼓震。
今晚的阿诚在经受什么呢?
惊蛰一过,草长莺飞。清晨时太阳一出,鸟儿就开始叫了。明楼于鸟鸣中疲惫起身,踩着无力的步子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刹那,大把大把的阳光从窗子外涌进来,高窗长阳,瞬间把明楼笼罩在金色的光明里。
明楼干涩的眼睛被这忽而至的光刺着,立刻有些模糊,他似是恍惚又似是清明,愣着,眼中浅浅一层生理泪水漫上来,明楼嘴角颤了颤,暖阳冷漠的将他漫长时光里心底压抑的所有悲伤和压力都蒸发出来,他终是没有忍住,扶住窗台,捂住嘴缓缓蹲下身去。
空无一人的狭小房间,明楼在阳光下长久而无声的恸哭。
三月八日,北平,华北特高课。
武田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桌上连了四台电话,然而响的这一台却是放在桌内的格柜里的。它从来没响过,一直以来都用途神秘。
武田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认真的看着那电话响了半晌,没了声音,手指弹着钢笔帽上的笔夹。五分钟过后,电话又响起来,武田依旧没有接,但电话铃并没有响个不停,半路就被对方挂断了。
又过了五分钟,铃声又响起来,这次更短。
第四次,武田在电话刚刚响起时就接了起来,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问:
“是夜鸮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