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冷冬
腊月将近,北方到了最冷的时候。
阿诚的东厢里又是只有他一个人睡了,不拥挤,也不暖和。每当快要天亮,炉子内的火悄然落了温度,阿诚就在低温中醒来,鼻尖冰凉。被子里也并不暖和,只有身体周围的一隅是温的,若是手脚伸到周围,那被衾中的寒凉就仿佛带了刺般咄咄逼人。
他并不是怕冷的人,当年在伏龙芝受训,冬季的阿拉套,北麓常有冰雪。到了一月份,更是只有一周的晴天。那时阿诚会卧在冰雪里做伏击练习,长久的屏息凝神,偶尔会有从阿拉米丁河岸飞来的沙燕子,落在他的枪管上。起身的时候,身下的一小片儿雪都成了水,。
他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却唯独想不起有寒冷。
阿诚从没感受过如此暴烈的严寒,抑或说是这样彻骨的孤寂,而如今,在没有了明楼的北平,他终是知道了这种滋味。
腿上的伤口历经磨难终于开始愈合,来到年关,宪兵队里也忙起来,阿诚很快就接到了复职销假的通知。
付元士头上顶着一小摊雪花踏进办公室,鞋印在木地板上留下一行泥水渍。他的头发叫肆虐的北风蹂躏成一团乱草,又被雪水打湿,一眼看去惨不忍睹。就算站在明诚办公桌前,他还是忍不住烦躁的“啧”了一声。
这个人总是一副刻薄不耐的样子,阿诚早就习惯。他一手拿着茶杯,这时将它不轻不重的往桌上磕了一磕,付元士正色,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早上阿诚给他的提审单,码平递到阿诚的办公桌上:
“副科,人家可是不准备给咱这个面子了。”
薄纸之上,宪兵队红艳艳的总章因折痕变得模糊,这张纸被阿诚拿起来,须臾便在修长的指掌间变成一团废纸。他冷笑了一声,扬手将纸掷进垃圾桶:
“我大哥前脚离了北平,这眼药后脚就上到我眼前了?”
说话间阿诚已经站起身,接过付元士递上来的大衣:
“跟我去一趟总警署,我得去找刘署长叙叙旧了。”到了门口,他探身朝门外看了看,回头问付元士:
“小许呢?”
“一早上被吴处叫走了,说是帮他搬家。”
阿诚点点头,迈出办公室往大步往门口走:
“吴处长新分了房子,这我知道,那小子倒会去拍马屁。”
这几天许池就有意无意的打听穆家班的事情,一晃寺内刺杀案过去了近半月,各种慌乱都趋于平静,然而穆言朋等人却一直收押在总警署的大牢里。日本特案专员到达时曾提审过他们,听说很是受了一些苦,那时阿诚在家养伤,是许池告诉他的。
许池对鹤澜的热烈追求是特务科乃至整个宪兵队都知道的,据说曾经有人听戏的时候调笑了鹤澜一声小娘子,被许池拿警棍打了个半死,一战成名,自此后科里一说什么逸闻趣事,就起哄要小许警棍伺候。
所以这种事情,带着许池这蠢材只会坏了事。
付元士默不作声的跟着明诚去总警署,看他和刘渡江言笑晏晏,虚与委蛇,又忽的冷眼威胁,话锋逼人,极尽政客之能事,且多了分特务的狠厉。阿诚一直在他的审视之下,自从咖啡厅一案后,他经常不自觉的把目光落在这个看似少爷做派,实则做事雷厉风行的副科长身上。袁规早就有名无实,特务科的大小事务被明诚一手接过,周围人都或多或少有点巴结着他。反而付元士特有的那种置身事外的无谓,能更清楚的看清一些别人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明诚这个人,身上有一些和他们截然不同的颜色。
和我们这群汉奸可是不一样的。他在心里嘲讽一哂。
从警署出来,付元士擦了擦脑门的汗,问明诚:
“副科,咱就这么把吴处拉出来充大头,他要是知道怎么办?”
“能怎么办?他知道也没什么,老北平的名角总不能没落了。”
这句话让付元士深以为然,北平这地方的人,对自己的老东西有种特殊的追捧和保护,自从穆言朋被拘捕,民间已是有一些不满的声音,只是惧着日本人,不敢明说。吴志千是个地道的老北平,他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会说什么。
况且,这个人现在不知道掌握了什么,一直在向阿诚示好。
两人没了话,付元士就专心开车。车是武田课长批下来给特务科使用的,说到底就是给阿诚用,其他科室羡慕极了,然而阿诚知道,这便宜让人毛骨悚然。冷不丁的,他开口问付元士:
“你看了我这么多天,看出什么来了?”
付元士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抽搐般的一抖。阿诚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的说下去:
“算了,我只是提醒你,别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怀疑成心怀不轨的反日分子。”
付元士干笑了两声,没有说什么。
三天后,阿诚分别向日本特高课武田部和总警署发去了提审单,翌日,穆家班的众人被塞入汽车押到了特务科的地下审讯室。
提审穆老的时候吴志千亲自到审讯室听了半场,那屋子很封闭,旁边有个暗间,用木板隔出来,能很清楚的听到外面的动静。吴志千听了一会儿,将喝了半杯的热茶水泼在地上,冉冉热气在水泥地上蒸腾起来,他的皮鞋就趟过这些热气,走到门口朝阿诚点点头。阿诚站在地下室高热的明黄灯泡下,为坐在对面的穆言朋推过半碗冷茶。
腊月初八的凌晨,穆言朋首先获得了释放,此时距离那场酣畅淋漓的戏落幕,已经24日了。
穆家班其他人还要再收押一阵时日,他的出狱,除了是为平息北平一些不满的声音,也因为日本人确实对穆言朋这样的曲艺名家有些宽泛。
这天是阿诚亲自将老人送出宪兵队的,他的两个儿子抱着棉衣远远的站在市政楼对街的洋槐下面等自己的父亲。严寒彻骨,阿诚搀着老人走,嘴里呼出的哈气挂在睫毛上成一抹霜白。不过半个多月,穆言朋就仿佛老了十岁,他的脚步蹒跚,再没有那天阿诚于梨园所见的,他在长亭之中带着徒弟趟马的稳健步伐。他穿着极薄的条绒布鞋,阿诚扶他臂膀的时候,觉得那衣服下空荡荡的。
穆老先生很沉默,时不时的咳嗽两声。长街尽头露出朝阳的一点橘色边角,几束光落在路边的枯草上,都是沉沉的死寂。
“这次......我这老家伙帮上忙了吗?”
老人突然问道,嗓子干涩而粗粝,气息虚浮。阿诚正低头认真的走,听了这话,点头低声道:
“嗯,您帮了大忙了。以后有机会,我去听您的戏。”
“唱不了喽......”穆老摆了摆手,摇头一笑:“你听听我这把动静,这几天发烧,肺和嗓子怕是不成了。”
他窥见阿诚显出点难过的脸,便宽慰似的轻拍着阿诚的手背,一直很严肃的脸上展颜成长辈的疼爱,他温言道:
“不关你的事,我乐意的。这辈子,我唱得最好的就是那天的一场《太平城》,知足了。”
阿诚吁了口气,抚了抚穆老的背,由衷的夸赞:
“是,那天您唱的太平城,是我听过最好的。”
这一句就让穆老先生露出近乎孩子气的快乐表情来,他满足的拢起袖口,但很快又叹气道:
“我在狱里听说,有个小孩儿......”
“是我们牺牲的同志......之一。”
“哦哟.......”老人小声惊叹,半晌没说出下面的话,只是慢慢和阿诚往前走。他的两个儿子看到了自己父亲,但对于明诚很忌惮恐惧,只能犹豫又焦急的站在树下张望。老人已经看到了,便停下脚步示意阿诚送到这里,他认真的握了握阿诚的手,手掌是老人特有的温厚,粗糙的手纹笼着阿诚的手背:
“那次你来我家,我骂了你,骂错了人,但没有骂错事。我这老头子不爱道歉,所以你小子也别觉得对不起我,”穆老停了停,浑浊的眼睛让朝阳映出水光,他仿佛是想起了那天的枪声与血,声音中有了颤抖:
“你呀......”
他没说出什么来,又用力握了握阿诚的手:
“放心吧,我不会说任何事情。我让人捧了半辈子,说是什么名家名角,其实就是个卖艺人。”老人背着手往前走去,兀自感叹着:
“可不要看不起戏子,戏,右面也是一把戈,都是有脾气的......”
穆言朋老迈的伛偻身躯向着洒遍朝霞的长街而去。
迟暮人,朝阳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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