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词:“伪装着自己的身份,隐藏着自己的姓名,做着光明又黑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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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车票买好了。”
明楼停下笔,在成摞的文件中抬起头来,绿灯罩的台灯在他的眼底投下一片疲惫的暗影。他点点头,接过了阿诚手中的车票。阿诚拿起他桌上已经见底了的墨水瓶,放上一瓶新的:
“明天十点发车。”
明楼不做声,只看着阿诚将笔筒中几支钢笔都灌好墨水。阿诚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常地解释道:
“钢笔里没墨水,太久不用笔尖该废了。”
明楼从阿诚手中抽出还没来得及拧上笔管的钢笔来回摆弄,看着那墨囊里缓缓滚动的墨水:
“废不废,要看用笔的那个人。”
阿诚从这句话里读出了点儿别的意思,眼神从明楼的手上到脸上,又缓缓流转回墨水瓶上,垂着眼站那儿,没回话。明楼的眼皮就一落一抬,目光撂在阿诚脸上,伸出了手:
“拿来。”
这简短两字让阿诚的嘴角抿紧了,他顿了两秒钟,从西裤口袋里掏出张薄纸放在明楼手中。
是另一张去长春的车票,座位号同明楼挨在一起。
明楼叹了口气:
“长春的会议很周全保险,没有多大的事情,我自己去就可以。”
他将那支笔轻轻放进阿诚的手中,安慰似的将那些修长的指节收拢在自己手中,温声道:
“这支笔,这几日就放在家里写写诗歌文章吧。”
已经是深夜了,明楼摘了眼镜,鼻梁两侧有很深的印痕,他非常地疲倦。阿诚对着这样的明楼,到了嘴边的反驳就又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
“皮托尼克已经收复,苏军前几天进入了古姆拉克,只要在突进个一百多公里,德军的反攻局势即刻崩解。这局势对东三省的日本人十分不利,也让他们更加疯狂了。”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前,正值隆冬,外面夜色寒森森的,却没有风。明楼负手而立,看了夜色半晌,沉吟道:
“风暴要被天王星钳断了。”
他回身对阿诚一笑:
“风歇星朗,还怕些宵小之辈么?”
在说下去,仿佛就是要长他人威风了。阿诚便苦笑着摇摇头,不再坚持。他手指绕着那只笔,沉默许久,淡淡说了句:
“明天是腊月二十八,你过年就......”
对了,过年。明楼恍然想起已是临近除夕了。日子过得飞快,国家的苦难却走得慢,人便也跟着不再惦念佳节的乐趣。
烽火中,天涯是无人共此时的。
明楼忽然意识到阿诚这张火车票中的含义。他抬头去看阿诚,对方站在门边,门外是客厅,空荡荡的,寒冷凄清,阿诚颀长的身子站在其中,竟然有点单薄的意思。明楼不知道为什么就问出了一句:
“今天有点儿冷吗?”
话一出口,才觉出突兀来。他刚想再说些什么,阿诚就像是被点醒了一样,刚才安静伫立的身子风似的行走了起来:
“是了,长春可能要更冷些,你那个羊绒夹棉的大衣被我拿去洗衣店了,我上楼给你找找,得带个厚实的,特别是要挡风。我记得你有个驼绒......”
话音还留在当下,人已经长腿一迈,噔噔噔往二楼去了。明楼并没有叫住他,果不其然,一会儿,那“噔噔噔”又回来了,阿诚举着两顶帽子,靠着门,半个身子探进来:
“你要带哪一顶?一个人不要拎太多行李,怪不方便,只带必要的吧。”
大多数的时候,阿诚都能默默压抑消化自己心里的情绪,快速找到自己该做的事,这反而让明楼有些忐忑。
阿诚见明楼蹙着眉不说话,便自己为他选了个看着妥当又紧些的。东北风大,若是被风掀去了帽子,在众人面前就有失体统了。他拿着那帽子,转身欲走。
“阿诚。”
没被选中的那顶礼帽被阿诚戴在自己头上,他试了试,大了。冷不丁明楼唤他,他便伸着手指顶开帽檐看着明楼:
“嗯?”
一张车票递在自己眼前,头上一轻,明楼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连同车票一起塞在阿诚怀里:
“不紧不慢,快收拾去,明早我们还要早些去车站呢。”
阿诚惊讶的抬头,正撞上明楼含笑的眼睛,冲阿诚点了点头。阿诚心中倏地一热,攥紧了车票,低低应了声:
“哎。”
2月3日,腊月二十九日一早,明楼抵达长春。
两人皆是商人打扮,阿诚一路替明楼拎着行李,其实里头也并没有太多东西,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两人从车站出来,便按照事先的约定,坐车去往儿玉公园。
约定好的时间一分不差,两人从公园门口进去,没走几步,就遥遥望见铜像下站着个人,四十岁左右的,穿着藏蓝色的毛呢大衣,面善。
阿诚低头跟在明楼后面,他走得不快,和明楼的距离不是很贴近,声音被北风吹送到明楼耳朵里,阿诚低声问:
“谁啊?”
明楼眯着眼睛细看。风大,长春又连着下了几日的雪,树上积雪被风重新吹起来,洋洋洒洒的,阻挡视线。明楼看了好一会儿,说:
“刘绍成,潜伏在满铁总部,是组织上专门负责东北联络的同志。代号【狼蛛】。”
“满铁?这个人是不是从前在大连待过?”
明楼惊讶于阿诚竟然认识这个人:
“你认识他?确实,狼蛛是老同志,一直扎根在大连,今年满铁总部从大连迁到长春,他便也跟着过来了。”
说话间两人又近了一段距离,阿诚越过明楼肩头仔细观察这个人,他觉得这个刘绍成和当年自己见过的那个,有哪里不一样。从前阿诚去伏龙芝时,曾经在途中出了点问题,从大连下了火车,多亏这位同志的帮忙,才再次搞到了去苏联的车票。
这个人样貌倒依稀还有当年的样子。他显然是等了有一会儿,鼻头和耳朵都是通红的。阿诚仔细的回想着,忽然明白了这不对的感觉来自何处。
此时明楼已经快要走到那人身旁了,阿诚只来得及压低声音的叫了他一声:
“大哥!”
他唤完这声,脚步一滞,本就与明楼不近的距离即刻又拉远了些,两个人看上去更像两个毫无关系,只是顺路的陌生人了。阿诚的枪就在大衣口袋中,但这个局势,不知道周围又多少人在盯着他们,多少枪口对着他们,他不敢贸然把手伸进口袋里。
明楼走到了刘绍成身边。
阿诚攥紧了行李的提手,一旦发生意外,他准备先把它丢出去。
然而,明楼目不斜视的从刘绍成身边走了过去。他像是个急匆匆要去公园和心爱姑娘约会的人,看着手表,快步路过了刘,往公园深处走去。
大哥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一刻,阿诚松了口气。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表情,走到刘绍成身边,伸出了手:
“冬季列车刚刚停站,久等了。”
那人笑了笑,摘下手套,同阿诚握了握:
“不太久,只是等到了春天。”
两个人对上了暗号。
明楼没有来得及跟阿诚说这次会议的内容,阿诚便不做声,只是同刘绍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个刘绍成根本没有认出自己,阿诚走了几步,忽然笑着问道:
“狼蛛同志的耳疾好些了吗?”
刘绍成一愣,摸了摸耳朵:
“好多了,好多了。”
阿诚接着道:
“八年前我去过一趟大连,当时您对我说,耳膜被炮声震坏了,吹不得风。今天风这么大,您好像也并不在意啊。”
对方并没有料到阿诚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偏过头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阿诚:
“眼镜蛇同志,您好像并没有去过大连吧?”
阿诚就笑了。
“对呀。”
他的枪口隔着口袋在刘绍成侧腰上顶了一下:
“重新互相认识一下吧,这位朋友。”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公园门口驶进两辆汽车,看样子像是日本特务。伪满的体制和上海不太一样,阿诚一时摸不准这是哪方的人。
汽车还没停稳,阿诚就扣动了扳机。这一下枪响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阿诚将尸体往身前一挡,拖着他大步走到铜像后面,子弹噗嗤噗嗤没入尸体的身体里,手枪子弹的威力不足以穿透尸体。
他将尸体丢开,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份明楼带过来的文件,将牛皮纸袋都扔掉,只将几页纸叠起来放进西装内侧口袋里。他不敢往公园中去,怕把人引到明楼那里去,只好将行李箱挡在身前,从铜像后面冲出来,向着公园旁边的栅栏冲去。
翻过栅栏,对面就是一片工棚和贫民窟,非常杂乱,易于隐蔽。
然而翻越栅栏这样的高处,无疑成为了靶子,子弹打在铁栏杆上叮叮当当的冒着火星,阿诚明显感到一颗子弹贴着自己的后腰,打中了右侧肋下。
他右手一下失了力气,身子失去平衡,从栏杆上重重摔到了地上。索性是摔在了外面,那子弹进去是发出“嘣”的一声 ,阿诚推断是卡在了肋骨上,他试着呼吸,并没有伤到内脏。阿诚顾不得检查伤势,他身上还有文件,绝对不能被抓住。
人在着急的时候,就不太能感到疼痛。阿诚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往棚户区跑了过去。冷风从敞开的衣襟灌进去,受伤的地方是奇异的温热。
儿玉公园有个侧门,明楼穿过树林,走了不远,便看到了那个小门。枪声从远处传来,明楼回望过去,树枝遮挡着,他什么也看不到。
本来应该毫无问题的会议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一时也不敢有太大动作。长春有一处明家的房产,他这次来到长春,表面上也说是代表新上海经济来访问满洲国,接待是定在明天。这次组织上的会议可能是一场陷阱,明楼不动声色,只回到明家的那栋洋楼,默默等待阿诚回来。
一等便是夜深,明楼才听见有人按了门铃,长短规律都对得上,是阿诚回来了。
明楼没有点灯,屋里和外面一样黑暗。他打开门,阿诚靠着门站,高个子背着月光,只恍恍一个影子。明楼还没等开口,那人就轰然跪倒。
明楼往前一步将人拦在怀里,阿诚一点力气都没了,被明楼抱着,身子就往地上滑。明楼架不住他,却不能这样打敞着门,只得用身子将门抵住关上。
阿诚从一瞬的昏厥中清醒过来:
“没人跟着,我甩掉了。”
他攀着明楼的肩膀,从地上坐起来,倚在明楼身上喘气。他的大衣被自己丢了,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只穿着套西装,又流了许多的血,明楼让他靠着,感觉像是搂着一块冰。
阿诚想把衬衫从西裤里扯出来,费了半天劲,僵硬的手指都不听使唤。明楼忙帮他解开扣子,把已经是血红的衬衣衣角扯出来,明楼有点着慌,低声的问:
“中枪了?伤口在哪儿?阿诚,不怕的,伤哪儿都能治好。”
阿诚摸了摸枪口,把明楼摸索的手拽着覆在伤口上,咳了几声:
“这儿......”
明楼顺着伤口往下轻轻按了一下,血黏腻的糊了一手,他不敢用力,只能安慰阿诚:
“没事的,大哥去给医生打电话。一会儿就好,没事。”
阿诚给他补充:
“没事,卡在骨头里了。”
明楼只跟着点头,他把阿诚抱起来轻轻放在沙发上,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明楼抱着吃力,他想起曾经那么一丁点儿的小阿诚,忽的发觉自己可能老了。
阿诚躺在沙发里,明楼给他盖了厚厚一床棉被,他却还是觉得冷,攥着拳头忍过磨人的战栗和疼痛,朦胧间听明楼低声和谁讲着电话。
一会儿,他便迷糊着昏睡了过去。
医生连夜来给取出了子弹,阿诚便昏昏沉沉睡了两天,都是明楼照顾他。
等到阿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的清晨。
阳光正好,阿诚拿过放在床头的手表——九点钟。他睁着眼愣了会儿,才慢慢撑着床坐了起来。房门外传来上楼声,是明楼。
明楼推开门,阿诚正坐在床上看着自己。他瞥到阿诚下巴上有一道小伤口,是昨天早上自己给人家刮胡子划破的,没忍住就笑了。
阿诚下了地,捂着伤口去拉窗帘:
“大哥笑什么?”
“没什么,你不要乱动,来吃早餐。”
窗帘一拉开,阳光便更耀眼了。阿诚几天没见光,这时候眯着眼睛,在阳光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做到沙发上去吃早餐。没吃几口,他想起来:
“今天几号?”
“5号。”
阿诚将牛奶一口气喝尽了,站起来,表情有些遗憾:
“今天是除夕,本来打算做顿年夜饭,现在估计是做不了。”
明楼摇摇头。晚上伪满政府有年宴,邀请了明楼,他是一定要去的。这次组织上的会议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他还没有调查清楚,并且阿诚也得去,不然要被怀疑。
年夜饭是吃不上了。
两个人正说话,天却忽然暗下来。阿诚回头看向窗外,太阳的光越来越黯淡,像是被什么渐渐挡住似的。
“这是......日全食?”
明楼凑近窗户,他将装面包的茶色玻璃盘倒空,透过那暗色玻璃去看太阳,确实能清楚的看到遮挡的轮廓,便说道:
“看样子没错。”
随后又惋惜:
“可惜,没有用来观测日食的镜片。”
天已经完全黑了,阿诚坐在黑暗中吃饭,想到了什么,笑道:
“除夕日食,日本人不知道又要搞出什么鬼噱头来。”
明楼把盘子放回桌上,此时天光已经重新转亮:
“有了暗,就要有明,什么噱头都不过是他们的虚心作祟。”
他转身去拿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准备到楼下去熨一熨,顺手指了指窗外:
“你看,天亮了。”
阿诚捂着伤口,叹了口气,拿了自己的西装,跟在他后面:
“外面天是亮了,咱们这儿的天还黑着呢。”
“天再黑,总要有人来走这条路,”明楼似有所感,回头指了指明诚,一笑:
“我走夜路,你点灯,挺好的。”
两个人走下楼梯去。
这是1943年的年初,依旧是苦难中的中国,依旧是行走在路上的信仰,依旧是这样一群人,做着光明又黑暗的事情。
长夜险阻,执灯同行。
【完】
贺 伪装者开播二周年
同样,能与楼诚众多朋友同行一路,是我的运气和荣幸,今后的日子,还希望能相伴走下去,谢谢你们的支持和喜爱,心怀感喟。
注:1* 文中【风暴要被天王星钳断了】中,风暴指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最后阶段发起的反攻,代号【冬季风暴】,后失败。
2* 天王星指苏联红军在1942年11月19日实施的对德反攻,名为【天王星行动】
3* 钳断,是苏联红军的反攻是极具特点的“钳形攻势”
4* 满铁全称【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日本公司,1907年总部从东京迁至大连,1942年再次迁至长春。
5* 儿玉公园,今长春胜利公园旧称,始建于1915年,原名西公园,因1938年公园门口竖立的满铁创建委员会委员长儿玉源太郎铜像,而得名。
6* 1943年2月5日除夕,在中国东北、苏联远东、日本、阿拉斯加、加拿大地区出现日全食,部分地区出现日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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